上京城西，柳条巷深处。暮色四合，巷子早早陷入昏沉。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纸张的霉味、劣质浆糊的酸涩气，以及一种混合着香烛和死亡气息的阴冷。巷尾，“李氏寿材铺”那面褪色的蓝布幌子，在无风的傍晚微微晃动。
铺面门板半掩，透出昏黄烛光。铺内景象令人头皮发麻。屋顶、墙壁、过道，密密麻麻悬挂堆叠着各式纸扎祭品：金碧辉煌的楼阁亭台、栩栩如生的骏马仙鹤、堆积如山的金银元宝、绫罗绸缎。铺子最深处，靠墙立着一对格外引人注目的童男童女纸人。
纸人约三尺高，细竹为骨，上等白宣裱糊，施以重彩。童男身着宝蓝绸缎长衫，头戴瓜皮小帽，唇红齿白，眉眼含笑；童女一身水红撒花襦裙，梳双丫髻，粉面桃腮，杏眼微睁。纸人做工极其精细，衣褶纹理清晰，发丝根根可见。那两双眼睛在昏暗烛光下隐隐流转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活气，仿佛随时会眨动。
这便是上京城西有名的扎纸匠老李的绝活——“点睛活”。此刻，老李佝偻着背，小心翼翼地将最后一朵金箔纸花簪在童女发髻上。他年约六旬，头发花白，面容枯槁，布满老茧的手异常稳定。昏黄烛光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跳跃。
“成了…”老李长吁一口气，声音沙哑干涩。他后退一步，浑浊老眼端详着这对纸人，眼神复杂，有欣慰，也有一丝挥之不去的忧虑。这是城南富户张员外为夭折的幼子幼女定制的陪葬品。
“老李头！还没弄完呐？”一个粗嘎声音在门口响起。张员外家管事张彪，一身绸缎，腆着肚子，满脸不耐烦探头进来，“明儿一早就要出殡了！误了时辰，你担待得起吗？”
“好了好了！张管事，这就好了！”老李连忙堆起笑脸，弓腰应道，“您瞧，都妥当了！保管少爷小姐在下面风风光光！”
张彪瞥了一眼纸人，被那逼真神态惊了一下，随即哼道：“算你老小子手艺还没丢！锁好门！明儿卯时初刻，我来取货！误了事，扒了你的皮！”丢下几枚铜钱，转身消失在暮色中。
老李脸上笑容瞬间消失，只剩疲惫与一丝阴郁。他默默捡起铜钱，走到门口，将沉重门板一扇扇合拢，插上粗大门闩。铺内彻底暗下，只有供桌上一盏小小长明灯散发微弱摇曳光晕，将满屋纸人纸马映照得影影绰绰。
老李没有回后屋。他搬个小马扎，坐在供桌旁，面对那对童男童女纸人。浑浊眼睛在昏暗中死死盯着它们，嘴里无声念叨着什么。烛火跳动，将他佝偻身影拉长扭曲投射在挂满纸扎的墙壁上。
夜渐深。柳条巷死寂一片。寿材铺内，长明灯芯偶尔爆出细微“噼啪”声。
子时刚过。
一阵极其轻微却无比清晰的“沙沙”声在死寂铺子里突兀响起！像是干燥纸张被什么东西轻轻摩擦！
老李猛地睁眼！浑浊瞳孔骤然收缩！他屏住呼吸，全身肌肉绷紧！
声音来自那对纸人！
他僵硬地、一点一点转过头…
烛光摇曳！
童男纸人依旧站在原地，嘴角含笑…
但童女纸人…
它…竟然移动了！
原本它与童男并肩而立，面朝前方…
此刻…它微微侧过了身子！
那张粉雕玉琢的脸…正对着老李的方向！
杏眼微睁…嘴角似乎勾起一抹极其诡异难以察觉的弧度！
更让老李魂飞魄散的是…
童女纸人那只原本自然垂落的右手…
竟抬了起来！
纤细纸糊的手指间…
赫然拈着一支已经枯萎的野菊花！
枯黄花瓣蜷曲着，在昏黄烛光下散发着死亡气息！
“啊——！！！”
一声凄厉尖叫撕裂寿材铺死寂！老李如同被滚油泼中，从马扎上弹跳起来！踉跄后退，撞翻身后纸马！他惊恐万状指着童女纸人，浑身抖如筛糠，牙齿咯咯作响，喉咙发出“嗬嗬”怪响！
“活了…活了…它们活了！！”老李嘶声力竭哭嚎，涕泪横流，“索命…来索命了！报应…报应啊——！！！”
他连滚带爬扑向大门，双手哆嗦拔门闩！巨大恐惧让他手脚发软，门闩纹丝不动！绝望拍打门板，嘶哑哭喊：“救命！救命啊！有鬼！纸人活了！救命——！！！”
凄厉呼救声在死寂柳条巷回荡，如同石沉大海。邻居们早已习惯寿材铺阴森，只当老李又犯癔症。
老李哭喊声渐弱，最终化为喉咙里压抑呜咽。他背靠冰冷门板，身体缓缓滑坐在地，双目圆睁，瞳孔放大到极致，死死盯着铺子深处那对在摇曳烛光下愈发妖异诡谲的纸人童男女！
尤其是那个侧身而立、拈着枯萎野菊、仿佛正对他无声狞笑的童女！
这一夜，对老李如同身处炼狱。他蜷缩门后，不敢闭眼，不敢动弹，在极致恐惧中煎熬。每一次烛火跳动都让他心惊肉跳；每一片纸扎影子晃动都让他以为纸人又动位置。
天蒙蒙亮。第一缕晨光艰难透过门板缝隙挤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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